【我爱秋天。这个季节虽然忧郁,却极其宜于回忆。当树木凋零之际,当黄昏时残留的红霞将枯草染成金黄之际,注视着不久以前还在您心中熊熊燃烧着的一切,渐渐熄灭下去。
——居斯塔夫·福楼拜《秋之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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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鲸星季末的黄昏,初升的月大得出奇,像透明的玻璃灯一般贴在淡红色的天顶。远离城市的偏僻小镇同时也远离了科技和喧嚣,空气里浮漾着小麦和面包的香味。
她坐在黄松木的板凳上,细心地把妹妹的长发一绺一绺地梳开。风在这个时候吹得正好,刚好能把女孩子的发梢恰恰捧住;它如果再重一点的话,远处刚点起的提灯就要被熄灭了。
“阿利沙,天要黑了。”妹妹抬起头说。过了这个秋天她就到八岁,一双眼睛湿润的像小鸽子,额角上还带着细细的绒毛,阿利沙温柔地摩挲着妹妹的脑袋,它像某种小动物般非常柔软。
“我想再坐会儿。”
“那你可以陪我许愿吗?妈妈说天黑以后坐在月桂树下面许愿,就能看见神明。”妹妹希冀的眼神望向她。
“阿利雅,世界上没有神明。”她继续为她梳头。
“是真的!”阿利雅大声争辩,“他们说只要你诚心许愿,银白色头发的神就会在月桂树下面出现,实现你的愿望。神是非常英俊的男孩子,有蓝色和金色的瞳孔,弹着尤克里里,踩着月光——”
“阿利雅。”她笑着打断她的话,“你不是小孩子了。”
“可就是有!”阿利雅不服气地大声说道,“我看到过——”
“回家。”她温柔地揉乱她的头发。
是时候回去了。她还要洗扫、喂鸡、帮母亲准备晚饭。自从父亲把那个陌生的女人赖莎和她的儿子带到家里来以后,她还要承担起照顾弟弟的责任。她每每带着疲惫爬上床铺的时候,月亮早已经滑过山头向西边坠落。
许愿?她想。像阿利雅一样大的时候,她可是天天到月桂树下许愿。她许愿!可神并没有回应她的祷告,由是她早就知道了这世上并没有踩着月光回应你的期许而来的神。
风凉下去了,她把妹妹抱得更紧一些,黑檀木一样的眸子注视着天顶越来越红的月。
她刚踏进自家院子的时候,就听见隔壁传来凄怆的哭喊声,间或夹杂着婴儿响亮的啼哭。老奶妈推开隔壁的房门,步履蹒跚地走出来,一面把手在自己的围裙上反复擦拭。围裙被她手上的血蹭得一片污秽,她看见院门口的两姐妹,满是皱纹的脸上绽放了一个笑容,像一张忽然展开的破旧蜘蛛网。
阿利沙轻轻倒退半步。
“进来!”母亲从窗口探出头,语气中颇有些责怪的意思。“这么晚?”
她没有为自己争辩,顺从地进了屋。“隔壁怎么了?”她问。
“尼芙死了。”母亲的语气很平静,“但幸好孩子活下来了。”
她的心忽然揪紧,偷偷地又透过窗口望了一眼。显然,她还并未学会母亲的冷静。
“阿利沙,你会因为生孩子死掉吗?”妹妹突然轻轻拉住她的袖子,轻声问道。
母亲看了她一眼,不等阿利沙回答便严肃地说道:“害怕也没用。”她蹲下身来,抚摸着阿利雅的头,“听我说,孩子们,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诞生在我们污浊的血里。每个人都是这样从最肮脏污秽的地方来,最后死在洁净的泥土里。阿利雅,这是属于女人的责任,你不能害怕。”
她抬起头来。
“我们的血是污秽的吗?”她问。“妈妈,我们污秽吗?”
母亲不答。也许她已经有些不耐烦,焦急地催促道:“你父亲再过一会就会从祠堂回来,先去给你弟弟换尿布。”
她不再说什么,拉着妹妹顺从地走开。
昏暗的电灯缓缓地摇晃,季末的风透过窗棂漏进来,吹得人微微发抖。
……
“这是一半的钱,等你办完事以后,我会如约给你另一半。”
中年男人敞着腿坐在小羊皮的沙发上,用食指把一摞银币轻轻向前推,接着后仰倒进舒适的靠背里。
“我听说过很多你的事情,每一件都令人印象深刻。而我的要求不高——干净。利落。不被任何人发现。而且要好好善后。”
“您很舍得花钱。”他对面的青年露出些微笑。
青年身量高大,银白色的头发从眉梢垂落,刚好挡住那双异色的眼眸——一边蓝得像万年不化的冰川,一边却是妖异的金色。月光从窗口倾泻下来,在它的洗礼下青年的右手泛出机械的光泽,像一泼清泉般畅快地流动。
“我是镇长。”中年男人强调道,“我必须保证这件事情做得漂亮,不能被别人发现。赖莎不喜欢她和她妹妹。阿利雅生的漂亮,性格又温顺,我还能给她送到好泉镇。但阿利沙——你能理解吗,她很倔强,容易钻牛角尖,又不像阿利雅那样懂事,我别无选择。”
“这么多钱,只为买一条年轻女孩子的命。”青年笑道,“大人,像您这样奢侈的顾客可不多见。”
“你从来没有失手过,对吗?”男人仿佛不放心地盯着青年的双眸。
“您在向神许愿之前应该知道一切。”
“那个女人向我介绍过。”男人道,“凌迕,只要把名字写在月桂树的树叶上交给你,过不了多久关于这个名字的讣告就会被送到委托人的手上。镇上那些不明真相的愚民称你为神明、执死者和月桂死神,但在我看来你真是个白岭实验室造出来的可怕怪物——抱歉,我希望我这么说没冒犯到你,只是听说交给你的任务从未失败过,实在有些震撼。”
青年笑笑,微微耸了耸肩。
“我也要向您确认一件事情,毕竟给出去的名字是不能收回的,神有求必应。”青年把一片写着名字的月桂树叶收进上衣口袋。“您要杀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对吗?”
男人沉默了片刻。
“我已经不年轻了。先前我的妻子只生了两个女儿,我没有子嗣,没有能写进祠堂里的名字,直到赖莎给我生下这个儿子琼恩。如果我不尽快解决这件事,赖莎可能要带着孩子离开,到时候——”
“我知道这些就够了。”青年打断了他,“她叫阿利沙,是吗?真是个好名字。”
“什么时候动手?”男人问,“今天?”
“不。”青年摇头。“黑白之神说今天时候未到。”
“我希望尽快。”
“别急。”青年轻声道,“你只需要给神一个名字,然后耐心等候。”
无法,男人只能稍稍按捺住自己急切的心情。
“去吧。”他低声道,“怪物就要去做怪物应该做的事情。”
……
她坐在那棵高大的月桂树下面发呆。
每年到了春天,这棵比时间还要古老的树就会开满淡黄色的小花,一簇一簇,星星点点开得泼洒开得恣意。
树的背后便是小镇的祠堂,整个镇的族谱都被供奉在里面。每逢新年镇上的男人便会成群结队地前来祭拜他们的父亲,以及父亲的父亲抑或是更古老的父亲。祭拜的时候自然是不许她与母亲这样的女人进去的,然她们必须通宵准备祭品喂饱这些铺天盖地的父亲;不久以后,年轻的父亲就会带新的女人回家,直到她们生出更多的父亲。
她一直不知道这样有何意义。不能自己生育的父亲们像寄生在母亲身上的寄生兽般侵占、破坏、蚕食,只为了获得更多不能自己生育的父亲;但与此同时如此愚昧的他们却又如此渴求着生生不息。
一种何等无解的荒谬。
祠堂的砖瓦早已发灰发黑,透出一股破败的气息,但它仍然傲慢地屹立不倒。一块砖朽坏了,总会有新的砖补上去;总有人希望修补它也总有人愿意修补它,这座祠堂竟比岁月更牢不可破。
忽然她听见身后响起悠扬的音乐。她讶异地回头,看见有着白发的异瞳青年斜倚在月桂树下低头弹奏着尤克里里。那是她见过最英气的青年,影子几乎与月桂树一样高大,站在古旧且破败的祠堂前,把所有细碎的月光踩在脚下。
“您是谁?”怔了半晌,她终于开口。“我并没有在镇上见过您。”
“你不害怕吗?”青年轻声道。这声音干净清澈,温柔得像初春盛放的月桂花。“也许站在你面前的是死神呢。”
她忽然想起了那个有关月桂树的神话,而眼前这白发青年确实颀长俊朗有如神明。
“可我没有许愿。”她怔怔地,“您能为我做什么呢?我又能为您做什么呢?”
“把名字写在月桂树的叶子上烧掉,黑白之神就会听见你的愿望。”青年伸手摘下一片树叶,“然后她就会为写下名字的人带走这条命。这就是神给我的职责,阿利沙。”
她打了个寒噤。
“……可我没有名字要写。”
“每个人心里都应当有某些名字。”青年看着她。
她摇摇头。
青年笑了。“也好。毕竟写下名字是要付出代价的。也许是你付不起的代价。”
“也许您不是传说中的神。”她迟疑着皱眉,“您……只是个……。”最后的两个字,她看着青年异色的双眸,未敢说出口。
“如果阿利沙改变了主意,可以随时向黑白之神许愿。”青年并不在意她未竟的话,“但是不要忘记,神的聆听是平等的,在你许愿的同时,别人也可以许同样的愿望。”
阿利沙听不懂这话里的含义。她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高大的月桂树,再低下头的时候,青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月色里。
她惊异地跑了几步,发现四下里再无别人。月光依然清冷地冲刷着大地,她怔了半晌,才想起自己早就应当回家这件事情。
赤脚淌过镇外冰凉的溪流,踏过稻穗低垂的野田,穿过狭窄的巷落,她终于提着裙角慌慌张张迈进自家的小院,果不其然迎上的是那个女人愤怒的目光。
“今天我去市场买东西了,琼恩就没有人照顾。他尿了裤子,连给他穿鞋的人也没有。”她语气中带着不满和埋怨,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阿利沙明白她的意思。
她看着她。这个抱着弟弟琼恩被父亲带进家门的女人,从第一天起便与母亲傲慢地较上了劲。并且她似乎自觉心高气傲。并且她似乎自觉胜券在握。
她不恨她。她只觉得有些可笑。如果说母亲是被弃置的旧履,这女人也不过是正被踩在脚下的木屐。这比试根本毫无意义。
“我这就去。”她只是这样说道。
虽然她现在的心情非常急切,想要马上找到妹妹告诉她自己今天确实在月桂树下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神,但琼恩的哭声和赖莎的抱怨实在刺耳,催促她不得不马上去给这个吱哇乱叫的小崽子换裤子。
琼恩已经两岁了,长得与他的那个镇长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孩子至今为止还没学会说一个完整的句子,但他的母亲非说那是因为贵人语迟。赖莎每每诉苦自己为了生下琼恩受了多少罪,却绝口不提这个宝贵的儿子因为太孱弱,刚生下来的时候甚至连哭闹都没有力气——阿利沙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狠狠地把琼恩脏兮兮的裤子脱下来换上一条干净的。
换了衣服以后的琼恩就安静地睡过去了。阿利沙小心翼翼把他放在床上,转头就要回房间找自己的妹妹。她怕吵醒已经熟睡的父母和赖莎,踮着脚尖走回房间。她兴奋地打开灯,却发现房间里并没有妹妹的身影。
阿利雅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床上却空无一人,连床头放着的她的照片也不见了。
阿利沙怔了半晌,紧接着便是翻找妹妹的衣物。
没有。什么也没有。
她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阿利沙惊慌失措地跑下楼,圾拉着的拖鞋在陈旧的阁楼上重重激起一片尘埃。“妈妈!”她失声喊道,“阿利雅不见了!”
楼上刚睡着的琼恩被她的声音吵醒,又哇哇大哭起来。赖莎开始大声抱怨,然后走出卧室摔上门去阁楼哄她的儿子。
阿利沙顾不上她。她哭着向楼下跑去,刚好撞进了迎面而来的母亲怀里。
“阿利雅不见了,”她惶惶然地颤声重复着,“阿利雅不见了。”
“她去了好泉镇。”母亲抚摸着她的头顶说,“下午的时候镇上来人接她走的。”
“为什么?”阿利沙的瞳孔滚圆。
“阿利沙,听我说。那家人需要一个女儿,他们的儿子长大以后也需要一个妻子。”母亲的语气像是在安慰她。“很抱歉没有提前告诉你,但是我跟爸爸商量过,阿利雅在那边会过得更快乐。”
这话并不能安慰到阿利沙。她睁着惊惶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母亲。“阿利雅不是谁的妻子。她才八岁,妈妈。”她几乎是在哀求,“我要我的妹妹,妈妈,我要阿利雅回来。求求您,让阿利雅回来,神会保佑您。”
母亲不再多说什么,而是用一种近乎蛮横的方式把她的头抱进自己怀里,与其说是在安慰,不如说是在制止她。“去睡觉吧。”她说,“做好你该做的。”
阿利沙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只是绝望地紧紧攥住母亲的手。
忽然,阁楼上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这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嘶嚎着几乎要吵醒整个镇上的人。
所有人都醒了过来。父亲、老奶妈、家里一切相干或是不相干的人,都从睡梦中醒来睁着惺忪的睡眼急急匆匆地冲上阁楼。阿利沙也在恍惚中被母亲连拖带拽、浑浑噩噩地走进琼恩的房间。
眼前的一切让她震惊。琼恩被跪在地下的赖莎紧紧抱在怀里,这男孩脸色绀紫,嘴巴大张,显然已经没了气息。
“他从床上摔下来了!他从床上摔下来了!”女人抱着自己唯一的儿子歇斯底里地哭号“刚才是谁看护他的?!怎么会让我儿子摔成这样?!”
“是我……”阿利沙颤抖着说,“可我发誓我离开的时候他睡得好好的。”
“没有别的人进过琼恩的房间!”女人吼道。“你是故意的!我早就知道你恨他!”
阿利沙无助而惊恐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又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甚至还没回过神来。她看见母亲神情冰冷,而父亲的脸色几乎跟死去的琼恩一样发青发紫,牙关咬得死紧。
赖莎一面发疯似的抱紧琼恩,一面痛苦地撕扯自己的头发。她抬起手,颤颤地指着阿利沙,双眼溢出满满的恨意。
“她杀了琼恩!”她几乎是在般满脸是泪地嘶吼,“我儿子刚才还好好的。是她!她杀了我儿子!凶手!把她抓起来!”
阿利沙僵在原地,慢慢睁大了无助而绝望的双眼。
……
她从未觉得秋末的天气如此冷过。
刚才她还看见一只黄昏的暮鸦,孤身一人从天边飞过;飞着飞着,终于似乎无力抗拒这秋日的荒凉,被地平线忽然吸了进去,消失无踪。
而现在的她独自站在祠堂中心,任几百双冰冷的目光在她身上一遍遍剜过。
坐在面前的镇长父亲,似乎一夜之间像失水的稻禾一样佝偻了下去。他鬓角冒出白发,眼上布满了蜘蛛网般的血丝,
“阿利沙,”他开口,声音喑哑。“现在在所有人的见证下,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坦白,是不是你杀了琼恩。”
“不是我。”她说。
“那天晚上除了你,没有人进过琼恩的房间。你母亲喊你给他换衣服,你自己也承认是你最后照顾了他。”
“我不知道。可能是他自己摔下床的。我离开房间以后他还在哭,你们都听到了!”
“你一直都不喜欢琼恩。而且你一直都不喜欢照顾他。你觉得照顾你的弟弟是一种负担,你不乐意。”
“赖莎也一直都不喜欢我。而且,”她声音有些发颤了,“他并不是我的儿子,为什么照顾他是我的责任?他是你跟赖莎的儿子。”
“他是你的弟弟!”
“我不懂你们还想问她些什么,”赖莎恶狠狠地盯着阿利沙,仿佛恨不得把她的头嚼碎。“明明我儿子就是她杀的,除了她没有别人碰过琼恩。我早就说过,她恨琼恩,她早就觉得我跟琼恩抢走了她父亲,她的家庭。杀人偿命,她必须死。”说完,她又转过头冲着镇长绝望地喊道:“他也是你儿子!”
“可他是我父亲!”阿利沙转头大声地道。“你不能——”
“你还是不会像阿利雅一样听话!”
父亲打断的呵斥,让她愣了一下。她倔强地盯着他的双眼,仿佛在与什么东西较劲。
“阿利沙,你知道吗?这是你最后一次坦白的机会。如果你现在能在所有人面前自首,警察或许会从轻处理。”
她说不出话。她睁着眼睛,在沉默的人群中寻找母亲,但迎上的却是母亲悲伤而愤懑的目光。
“谁让你是个女孩。”母亲呜咽着道。“你也是,阿利雅也是。但凡你们当中有一个不是女孩,我这些年来不会遭这样的罪。你们也不会遭这样的罪。”说完,她转向自己的丈夫,语气中带了卑微和央求:“亲爱的,我很抱歉,我一定会为你生下儿子的。这一切都是我和阿利沙的错。”
“不是我的错。”阿利沙颤抖着,“你跟父亲宁可要一个病秧子,也不愿意要两个健康的女儿。我们明明可以好好生活在一起。我们那样的爱您。”
“阿利沙!”母亲打断她。
“我爱您。”她几乎是哀求,“您知道的,我爱您和父亲。”
“认罪吧,阿利沙。”镇长说道。他双眼通红,双唇嚅嚅,“该死,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用所有女儿去换琼恩的一条命。”
她怔怔地凝视着他的眼睛。
也许他一直就是这样。陌生、残忍,而之前她不过是一厢情愿地欺骗自己:在父亲心里她依然是被爱着的,是重要的。
而现在这个谎言不攻自破了。
她抬头看着这鬼影幢幢的祠堂,这些聚在这里等着民意审判的男男女女,他们盯着她,他们都想看看她这个嫉妒并杀害自己兄弟的女人有什么下场。
“我认罪。”阿利沙终于颤声开口。
她看见他们都竖起了耳朵,怀着期待的心情准备仔细听她的忏悔。
“我要认罪。”她颤颤地后退几步,不得不扶着桌边,才能支撑住自己的身体。“我的罪过是生而成为你们的女儿。”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我的罪过是与生俱来的。我永远不可能像琼恩一样成为这里的继承人。因为这个罪过,我永远低人一等,我的母亲永远因为我是女儿而抬不起头,我的父亲永远把我当成迟早要送出去、给别人生儿育女的牲畜。”
“注意你的言行。”镇长道。
“但我不是牲畜。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她情绪越来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你们瞒着我把阿利雅送走,下一步要对我做什么?我们在你们眼里,到底算什么?我也好阿利雅也好,你们永远要我们接受自己的命运,你们管它叫女人的‘责任’,我们只能为了父母、为了‘弟弟’,付出自己仅有的一切。”
“把她带出去。”镇长对身边的人低声说道。
“我没有杀琼恩!”她声嘶力竭地哭喊道,“但是我现在无比希望他是我杀的!我希望我亲手把你们的‘儿子’勒死在床上;我要看着你们所有人死在这里。父亲,母亲,以前的我曾经祷告你们平安,祷告我的亲人平安;但我现在要向死神祷告——我希望你们这样藐视过我们的人像狗一样惨死在这里,你们根本不配活着!”
如今的她像一条蛇,痛快而恣意地向空中喷洒着恶毒和恨。
我诅咒你们!
一拥而上的男人们扯住她的手臂。
她挣扎着,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我,诅咒你们所有人!”
这些人七手八脚,有些慌乱,她被死死按住。
“他不是我的父亲。”她从牙关里挤出这样的话来。“我也不要这样的母亲。”
镇长微微点头。“好。好。”他指挥那几个男人:“把她带回去,先关到房间里。”
“把阿利雅还给我。”她自言自语着,“你们把阿利雅还给我。”
“你们看看这个女孩,”德高望重的镇长父亲高举手指恶狠狠地指向她,“我生她、养她,最后她却变成了这样的疯子!她是个杀人犯!疯子!”
“你没有生我。”她惶惑而混乱的目光投向虚空,“是母亲生我。你没有在那张床上死过一次。”
“疯子!”人群中有人说,“不管怎么样,他毕竟是她的父亲。而她竟然这样对她的父亲说话!”
附和的声音,越来越大。
他们看着她挣扎着被拖出去,纷纷摇头。
“疯子。”他们都这样说道。
……
“她害死了我儿子!”男人双眼血红,野兽一样冲着面前的青年咆哮。“半个月过去了,你和你的神,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动手?”
“神从不食言。”青年平静地说道。“神一定会收走她应该收走的名字。”
“从白岭实验室里出来的,”他语气里带上了些讥讽,“该不会不是怪物,而是废物吧?凌迕?”
青年竖起手指,微微笑着在唇边摆了个嘘的动作。“不可对神说这样的话。”
“她杀了我儿子。我不想等到警察来抓她。”男人愈发变得不耐烦,“但她还没有成年,如果警察带走她,她不一定会偿命——天杀的法律!你必须动手,必须在警察带走她之前动手,明白吗?我要确保这事不出意外。”
“明白。”青年回答。
男人想了想。“如果时间来不及,又或许你可以在牢房里解决这事!——如果你的本事够大的话。”
“不会拖到那么久的。”
“记住,”他的语气带了点威胁,“如果她死不了,剩下一半的酬金,你就别想拿到了。”
“可以。”青年答应得非常痛快,“黑白之神已经给出了启示,今晚子夜之前去祠堂,你会看到你想看到的结果。”
男人这才有些满意,点了点头。
“那我就等着你事成的消息了。”
……
夕阳烧完了它最后的壮丽,变成一捧灰烬落入地平线。阿利沙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父亲说过,在警察来带走她以前,她都要这样被反锁在这,直到那个脑满肠肥的警长签发拘捕令。
生命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似乎已经毫无意义。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她像一个孤独的游魂,在反复的拉扯中被长久的孤寂吞噬。
就在这时,她再一次听见了悠扬的音乐。
她回头,看见那银发异瞳的神明,就坐在自己的窗口。神还是那样的英气,尤克里里的声音在黄昏的晦暗中传得很远。她麻木地看着,听着,一言不发,甚至不想问一句神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你在小镇的最后一晚。”一曲奏罢,青年抬起自己看着她。“你不准备留下点什么吗?”
她摇头。
“我喜欢黄昏的秋天。”青年自言自语。“每个傍晚,它一次又一次在大地上复活。”
“你不是什么神明。你是来杀我的,对吗?”她听不懂也不想听懂这些晦涩的话,冷淡地说道,“你是我父亲请来杀我的刽子手罢了。”
青年笑了笑,并没有否认。
“你准备在哪里动手?这里?还是挑个没人的地方?”
“这不合适,小姑娘。”
“我也这么觉得。”
“今晚等镇上敲钟的时候,你到祠堂里来。”
“这就是我父亲想要的地方?”她问,“就像平时他们用牛羊祭祀祖先一样?”
青年微微地耸耸肩。
她麻木地转过头去。其实她恨那个像棺材一般却无比坚固的祠堂,它像个风烛残年却迟迟不肯死去,故而要张开大口贪婪地吞噬一切以维持生命的怪物。
她不想死在那里。
但现在她似乎别无选择。
“如果,今晚——”她还想说些什么,可抬头的时候窗口的青年已经不在了,只剩风把窗户摇得吱呀作响。
她怅然。
窗外,初升的月已经用柔白的光芒吞没了远方的屋顶。
……
男人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还差半个小时就到子夜。他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领结。
“我跟你去。”赖莎靠在他肩上,喃喃地道,“我要看着她死。”
“会的。”男人柔声安慰道,“交给凌迕的任务还从来没有失败过。你女人家不需要看这样的场面,等我回来就行。”
“不,我要看。”赖莎死死咬住嘴唇。
拗不过她,男人只有让步。
“穿上你的斗篷。”他嘱咐道,“不要让别人看见你的脸。”
月色热烈地撒向大地,月下的二人互相搀扶着,放心大胆地走向祠堂。
……
镇上敲钟了。
阿利沙知道,是时候了。
被那样的神杀死,多少好过在空荡荡的死刑室里,带着痛苦孤独地死去——她心里苦涩地这样想。
她轻轻地推了推门,门上的反锁已经打开了。她就这样径自走下阁楼,走向客厅,然后推开大门走向小院。
家里没有人。连老奶妈也不在。她无暇去想他们会不会来送自己最后一程,也许那个神根本没有告诉他们自己会在今晚死在祠堂。他们什么也不会知道,他们谁也不会为她哀悼,父亲、母亲、赖莎……
她空着手,沿着空荡荡的街道,向祠堂走去。
像一个正准备去赴死的战士。
她错误地出生,错误地被抚养长大,但今夜她将结束自己错误的一生。
她本不应该生在这世界上。
……
血月临空。
月桂树的叶子已经不摇了,因为风都已经停止了呼吸。镇上十分寂静,也许所有人都已经陷入沉睡,只有星光攒动。
“亲爱的,我害怕。”周围太过安静,赖莎不由得挽紧了男人的胳膊。
“我说过让你别来的。”男人有些埋怨。“你留在外面吧!”说话时,他一只脚已经踏进了祠堂的外围。
忽然,夜空中一声清脆的枪响。
在赖莎倒下的时候,男人甚至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旋即他就后悔了,他应该警觉的;在他闻见空气中隐约的血腥气的时候他就应该知道,他太过信任那个所谓的白岭实验室,太过信任传说中的“杀手”凌迕。他不该迈进祠堂的大门。
他以为那是自己女儿的血,但他很快知道并不是。因为整个祠堂几乎都被鲜血浸透了,在地上的尸体里他看见了自己的兄弟,镇上的镇民,警察局的警长,自己的妻子……
而赖莎,如今也倒在了自己身边。
他连连后退,
“为什么?!”他绝望地大吼,“我不是雇你来杀阿利沙的吗?!我现在就要打电话告诉白岭实验室!我要告诉你们那个所长,我要——”
他面前的青年,轻轻掸去银白色的头发上沾染的血,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杰作。他看见青年手里是一把蓝色的光刀,它不像是普通武器,看起来是被磁场约束的等离子体,刃不染血,毋庸置疑是某个实验室的杰作。
“都可以。”青年微笑着说道,“去告诉她吧,无所谓。”
“你杀了赖莎!你杀了我的妻子!”男人嘶吼着,试图向这位刽子手扑过去。
光刀的刃,闪出一丝狰狞的光。
……
阿利沙迈进祠堂的门槛。
她停下了脚步。
同时屏住了呼吸。
她看见血海。
漫天的血海。
在尸山中,她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血在她的脚底黏黏腻腻,扯出一道又一道的细线。她不是不怕,而是她忘记了害怕。
因为她眼里看到的不光是自己父亲的尸体,赖莎的尸体,母亲的尸体;她还看到了自己的妹妹阿利雅。
这个头发黑得像乌鸦羽毛一般的可爱的小姑娘,安安静静地坐在祠堂中央。她的眼睛上带着一条绣着小兔子的可爱的眼罩,令她看不见这周围可怖的一切。
“阿利沙?”她听见她的脚步,欢快地喊了起来。
“我来了。”她颤抖着蹲下身拥抱她。“我来了!”
“神把我带到这里。”妹妹奶声奶气地说,“他说他可以带我回家,让我看见你。但是我必须带着这个眼罩,在你来之前都不能摘下来,不然我就见不到姐姐了——”
“现在也别摘。”阿利沙慌忙捂住她的眼睛。“没事的,阿利雅,已经没事了。我带你出去。我带你出去。”
“姐姐,我到家了吗?”她快乐地问道。
“到家了。”她把她抱着,泪水悄无声息地从脸颊上滑落。她把她抱得那么紧,似乎要把她整个人揉进身体里。“我们到家了。阿利雅。”
“神还给了我这个。”妹妹在兜里摸索着掏出了什么,阿利沙接过来。
是两张去蓝星的船票。还有一张小纸条。
上面写的短短一行字,让她瞪大了双眼。
……
“凌迕!你毁约了!”尽管被机械手臂扼住了咽喉,男人依然挣扎着,绝望且咬牙切齿地吼道。
“我没有。”青年笑道。
“你没有?!我让你杀的是阿利沙!阿利沙!你以为你毁约不会遭到惩罚吗?!你真以为你是神明?!你不过是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怪物罢了!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实验室,告诉你们的所长——”
“是的,大人,我确实是‘怪物’。”青年在他耳边轻声道。“但我现在想要告诉您,怪物与您的不同之处。”
“第一,”炽烈而锋利的光刀,第一刀捅进的是他的肺部,“‘怪物’不会像你们一般,费尽心思执迷于‘子嗣’。”
男人发出垂死的野猪般的惨叫。
“第二,”又是一刀准确无误地捅进他的肾脏。“‘怪物’不会让同类沦为生产的牲畜。”
“放过我。”男人开始求饶,他终于明白了这个祠堂会成为自己最终的归宿。“你要钱,我可以给你钱……给你很多很多钱……”
“第三,‘怪物’绝不会一心厌弃并想杀死自己的女儿。”
泛着蓝光的刀,逼近男人的咽喉,舔舐着他的皮肤。
“求求你……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只求你放过我。”男人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可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不妨告诉你一件事。”青年冰冷的吐息喷在他脸侧,“在变成‘怪物’之前,我也曾是某个人的女儿。”
“……女儿?”
青年松开手,男人睁着惊恐的双眼,绝望而无助地向后倒去。
“再告诉你一件事,”青年眼里的笑意愈来愈浓。“当初我是自愿变成‘怪物’的。”
“不可能……你……”男人跌倒在血泊里,般抽搐。“我们有契约……我许了愿,订立了契约……”
青年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枚月桂树叶,“那么,最后一件事。没被烧掉的树叶,上面的名字神是听不见的。大人,我们根本没有订立契约。”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把手里的月桂树叶揉得粉碎。
“凌迕。”他喉头咯咯作响,充满恐惧和恨意地说出这个名字。
“再见,大人。”青年优雅地向他深深鞠躬。
他在极度的战栗和懊恼中,咳出了最后一口血沫。
……
阿利沙看着自己手中的纸条。
我们都曾是女儿。
上面写道。
“姐姐,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妹妹被她抱着一步一步向前走,紧紧攥住她的衣角。
她们已经把祠堂远远抛在身后。她解开她的眼罩,她像小狗一样惺忪地揉揉眼睛。
“去蓝星。”她温柔地摸着她的头。
“我以前经常向神祷告,说我想跟阿利沙去蓝星。”阿利雅欢快地说,“神真的听到我的祷告了吗?”
“神听见了。但他们说谎了,阿利雅。”她抱着她,哭着笑着抹去她脸上的血污,“他们说谎了。神明确实会踩着月光而来,但神明是个女孩。”
阿利雅迷惑地看着她。
她笑得泪流满面,一面笑一面狠狠地揩去泪水,笑到弯下了腰。
这个只属于父亲们的世界,原本就诞生于月的潮汐之下、女人的血海之中;最后也必当归寂于女人创造的这片轰轰烈烈的血海。
这不是污秽。
这是最干净而热烈的创生之血。
血红色的圆月悬于半空。这里的女人们从出生起就注视着同一轮月亮,她们与千万年前的女人们共享同一轮明月,她们与宇宙另一端的女人共享同一轮明月,这轮明月最终跨越了时空的潮汐,超越了种族的分野,带来了白光和新生。
她抱着她,向镇外大步走去,每一步都像在亲吻这个坚硬而稳重的大地,像亲吻自己最原始的母亲。
她们的身后,矗立了千百年的祠堂轰然倒塌,在它激起的尘埃里,一棵古老而的月桂树正在熊熊燃烧,每一片叶子都在火光中战栗,在月色的潮汐下,烧红了整个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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